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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2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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噴濺的鮮血在半空劃過巨大的半弧。

龐大的妖獸倏然重重倒下,霍肅倒握住磐石刀柄,大步邁上城墻:“如何?”

他手搭住破碎的墻垣放眼望去,城外曾經千裏綠地已經徹底淪為屍山血海,妖獸匯聚成浪潮滾滾湧來,它們肆意踏碎同類的屍骨,濺起高揚的煙塵與血浪,隨著守將一聲厲喝,萬千飛矢挾流光從城墻穿雲而去,無數妖獸哀嚎著倒下,但還有更多妖獸沖過幹涸的護城河,用粗壯的身體狠狠撞向龐大沈朽的城墻

“轟——”

霍肅看著墻垣隨著一次次獸潮沖撞落下簌簌灰塵,緊皺起眉。

“不容樂觀。”褚氏的執軍統領再也掛不住曾經那副盡在掌握的模樣:“姑臧城堅,是當年老祖宗融以天外星隕相鑄,是我褚氏築城之基,按理絕不會被摧毀,但這獸潮已經持續了月餘,整個雍州的妖獸都發了瘋往這裏湧,殺也殺不盡,死不肯退,護城靈河已經幹涸,護城罩的陣石也碎了十數塊,城中各家賓客已經紛紛請辭,我們……”

執軍統領臉色難看至極,他躊躇半響,還是忍不住懇求霍肅:“霍公子,非我褚氏推卸職責,只是此次獸潮實在怪異,我褚氏已經傾盡全力,不知昆侖可有回信,蒼掌座可願出山,救我褚氏全族?”說著深深作揖。

霍肅年輕正直,縱使之前不大喜褚氏倨傲奢靡做派,此刻聽見這話也不由面露動容,他扶起統領,沈聲說:“統領言重了,扶濟蒼生是我昆侖之責,師門已經來信,必定襄助姑臧除此危難。”

統領大喜,連聲問:“可是蒼掌門親自出山?”

霍肅搖頭:“昆侖祖令,掌門非乾坤大事不得離山。”

統領神色一黯,遲疑說:“那來的是哪位——”

霍肅身後,一直沒有說話的蔚韻婷忽然偏過頭,略是驚詫地望向城外。

“師兄,褚統領。”欣喜的女聲止住霍肅將要出口的答案,蔚韻婷伸出手,指向天邊的方向:“快看。”

霍肅和褚統領猛地轉頭。

他們的動作毫不突兀,因為幾乎所有人都同時轉過頭去,怔怔望向那個方向。

他們看見大片青褐的霞光,籠罩住天幕。

世人常以黑白為至純至極之色,黑玄秘深邃,白純鋒至潔,又有金玉之色華貴,靛水之藍柔和,大紅艷麗如火……

這位褚統領自詡見識廣博,也見過天下英豪,但他從沒見過這樣的顏色。

像混沌初開的第一片大地,青綠的生命在深褐色的土地鋪蔓生長,從地而天、從天而地,中正,溫允,厚重,有著歲月沈澱的平和與力量。

妖獸如秋日倒伏的麥田折腰,黑泱泱獸潮像凝固的海面,無數猖狂的獸吼化作顫抖的嗚咽,那些龐大如山的怪物匍匐在地上,血紅殘暴的獸瞳恢覆清明,恐懼而卑弱地瑟瑟望著那身影。

城墻鴉雀無聲,所有人也呆呆望著,隨著青褐霞光徐徐鋪過,從天邊的盡頭,隱約浮現出一道清臒頎長的身影。

落日的金暉披在他身後,鋪在他腳下,消融開屍骸,血水在染臟垂落的衣擺前化作飛灰,他步履疏和,慢慢走來,一個人走來向城門。

蔚韻婷無聲輕嘆一聲。

“這…”褚統領第一次啞口無言,小心翼翼:“這是——”

霍肅眼瞳浮現出切實的驚喜,他緊繃的肩膀一瞬間放松下來,這一刻,終於像個輕快的年輕人。

“快開城門!”霍肅轉頭向城門處大喊,又暢聲向四方:“昆侖弟子何在,皆來迎大師伯!”

——

獸潮倉惶退去,留下滿地屍骸,和一座廢墟破敗的姑臧城。

褚氏族人騰出手來,終於能重新整治城池,各家賓客也不再急著抽身走人了,都烏泱泱留在城中,紛紛殷勤遞上拜帖,獻上能送出的最尊貴的禮物,只求能見滄川劍尊一面。

仙山正三門冠絕乾坤界,昆侖貴為正三門之首,而滄川劍尊,更是懸在昆侖之上的那柄至尊的劍。

誰能不想求見一面?誰甘心放棄這個機會?滄川劍尊已經千年沒涉足過俗世事,錯過這一次,也許他們許多人這一生壽元了盡也別想再能得窺其真容。

霍肅與蔚韻婷守在門外。

衡玄衍入城後,婉拒了褚族長進主宅的邀請,只在城中尋了家略齊整的客棧暫住,霍肅蔚韻婷等一眾昆侖弟子自然也跟過來。

兩人執著弟子禮靜靜等在門外,等送褚氏族長與幾位年長的貴客離開,才回來叩門。

“進來吧。”

溫和的聲音像某種根系沈泰的植木,兩人推門進去,看見大師伯坐在窗邊的深花梨交椅。

衡玄衍看著是一個容貌清俊的青年,他體態修長,氣質溫厚,穿一身深青色交白領素衣,腳下是一雙凡間平民慣穿的布鞋,腰束素帶,烏黑的頭發別著支木簪,除此之外再無其他飾物。

蔚韻婷忽然想起曾聽師尊提起過,大師伯在入道仙門之前,曾是凡人界某個大帝國的皇族,以王侯之位替子侄攝政,權傾一方,天潢貴胄,後來主動隱退南山、退政還朝,在四方游歷時機緣巧合入了道,才上了昆侖。

滄川劍尊修至尊劍太阿道,卻性情平定樸素,不戀權柄、不愛名望,隱居滄川峰,如垂釣閑人,永遠保持著讓所有人都安心的柔和與素淡。

蔚韻婷偶爾甚至會覺得,這位大師伯,仿佛一位真正的仙人。

蔚韻婷垂下眼簾,壓下眼底些微的緊張,因為她特殊的身世,她總是不大敢直視這位大師伯。

霍肅也有些緊張,他畢竟年輕,面對著敬重的長者,忍不住比平日更緊繃,他下意識繃起臉做出更鄭重的姿態,拱手深深鞠躬:“大師伯。”

衡玄衍看見他們倆,面龐露出笑意,擺擺手示意不要多禮,笑道:“剛聽褚族長還誇你們,說你們年紀小小,本領高強,又忠肝義膽,數遍天下年輕人也再尋不到比你們好的,要送掌門好些大禮,感謝培養出你們兩個好孩子。”

霍肅和蔚韻婷都忍不住紅了臉,霍肅耳臉發熱,硬邦邦說:“褚族長言重了,斬妖除魔,是我們應盡之責,況且,若不是您來,以那獸潮的威勢,我們很快也要守不住姑臧了…”

霍肅提到獸潮,衡玄衍臉上的笑意就漸漸淡了。

霍肅與蔚韻婷對視一眼,霍肅問:“大師伯,這獸潮是不是有古怪?”

衡玄衍沒有第一時間回答,他往窗外望了望,斜陽昏黃的光暈映在那清俊深刻的半張臉孔,有那麽一瞬間,顯出種令人懾服的冷峻。

“總有些人,看不得天下太平。”衡玄衍淡淡說:“若是能殺,真是趁早殺了幹凈。”

霍肅蔚韻婷微微噤聲。

衡玄衍看向他們,神色重新柔和:“這些現在與你們無關,你們還小,已經做得很好了,你們師尊與咱們師門都為你們驕傲,這次也辛苦你們,回去好好休息,休息好便收拾收拾東西,過些日子就回山門吧。”

霍肅蔚韻婷拱手:“是。”

衡玄衍點點頭,笑道:“回去休息吧,順道把你們明朝師妹叫來。”

倆人表示很理解,師父想徒弟那是再正常不過,更何況大師伯出了名的疼閨女,他們轉身剛走出門,忽然兩個小弟子就猛地倉惶撲過來:“大師兄!”

“長輩還在裏面,慌慌張張像什麽樣子。”蔚韻婷忍不住蹙眉,輕喝:“有什麽事,冷靜下來說清楚。”

“蔚師姐!”那小弟子卻顧不得這些,快哭了似的倉惶大喊:“找不到衡師姐了,整個褚氏主宅、半座城都找遍了,找不到衡師姐!”

霍肅蔚韻婷同時變了臉色。

屋中,正端起茶垂眼想喝一口的長者,突然頓在那裏。

——

“是你——”

褚承乾驚疑不定看著突然沖進來的明朝:“你怎麽找到這裏?”

明朝直接舉起劍,劍尖直指褚承乾脖頸。

褚承乾一驚,他沒想到明朝敢這麽對他。

在包括他的所有人眼中,昆侖諸多數得上名號的弟子中,霍肅蔚韻婷等人性情堅毅決斷,當然絕不好招惹,但衡明朝這個默默無聞又年紀資歷最淺的小女弟子,無論是容貌還是性情處事都看起來極柔順老實,不引人註意,也就總讓人不自覺忽略,以至於當褚承乾被劍鋒指著的時候,一瞬間完全回不過神。

反應過來,褚承乾勃然大怒:“放肆!你敢?我是褚氏大公子!”

明朝的回答是劍尖在他脖頸劃出一道小血口子。

“我是昆侖弟子,拿的是神劍,我師尊是正道至尊。”明朝毫不客氣:“你看我敢不敢?”

誰沒有爹,比爹,了不起哦!

明朝從不拿師門說話,更不是仗勢欺人的性子,但現在她太生氣了,她太生氣了。

她看著褚無咎蜷縮倒在那裏,地上一灘血,他的傷才好多久,他還那麽虛弱,他沒招惹任何人,卻被人像狗一樣拽到這裏,被欺負成這個樣子。

褚承乾還問她敢不敢。

她如果再敢一點,她真的想殺了他!

褚承乾被她突然爆發的氣勢生生鎮住,喉間真實的刺痛帶來震驚與茫然,褚承乾看著少女那雙如火焰熠熠燃燒的眸子,終於後知後覺意識到恐懼

——她是滄川劍尊唯一的弟子,如果她真的鐵了心無所顧忌想殺他,那說到底,殺,也就殺了。

畢竟褚氏還可以有許多子弟,但不會有一個人敢向滄川劍尊討他弟子的命。

想明白這一點,褚承乾一瞬間渾身涼透了。

明朝見他終於老實下來,終於把劍收回來,跑向褚無咎。

周圍褚氏侍衛紛紛讓開,明朝把少年扶起來,他渾身滾燙,像是軟極了沒有力氣,被扶著枕靠在她肩頭,頭顱低垂著,呼吸微弱,明朝才註意到他的一只手軟軟垂在身邊,赫然是被人惡意踩斷。

明朝眼眶都紅了。

她顫抖著撥開他一點亂發,看著他面龐如鬼魅蜿蜒的深紫色血線,從臉蔓延到脖頸,明朝慌忙拉開他肩頭,同樣詭異不詳的深紫紋路刺痛她的眼睛。

“你對他做了什麽?!”

她猛地看向褚承乾,怒吼:“你給他下了什麽毒?!”

褚承乾還在恐懼,感到無比荒謬,下意識:“是他自——”

明朝卻已經沒聽進耳朵裏,她目光直投向褚承乾手中的玉瓶上。

她放下少年,沖過去一把搶過玉瓶,看見玉瓶裏深紫色的毒丸,怒火更甚,她擡頭直接把劍鋒橫在褚承乾脖頸:“解藥在哪兒?把解藥給我!”

褚承乾想罵她有病!

他有什麽解藥,這毒是褚無咎這賤人自己給自己下的!

褚承乾剛張開嘴,卻倏然僵住。

明朝感到滾熱的液體濺在自己臉上。

明朝呆住了。

她慢慢地、慢慢地低下頭,看見一只鮮紅的修長的手,從對面的身體穿透過來。

黏膩的血線順著那手掌落下,他細長的指尖虛虛觸在她胸口,有那麽一瞬間,明朝幾乎覺得這只手會同樣洞穿自己的胸膛。

但沒有。

那只手慢慢收了回去,留下一個空蕩蕩的血洞。

“…噗…咕嘰……”

夾雜著內臟碎片的血水從褚承乾嘴裏湧出來,他瞪大眼睛,明朝瞳孔裏倒映著他仍不敢置信的驚駭神情,他就像一灘失去骨頭的爛肉,緩緩滑倒在地上。

然後是突兀響起的一聲聲的慘叫。

明朝呆呆擡起頭,看著少年在殺人。

他掐著那些侍衛的脖子,將他們高高舉起,然後像捏碎雞骨頭一樣,輕而易舉地用力

“嘎嘣。”

“哢嚓。”

有人涕泗橫流地往外跑,有人恐懼地抽出法器攻擊,有人瘋了似的向他沖去……一切都像被突然按下了靜音的關卡,明朝沒有聽見任何聲音,她只呆呆看著,看見無數飛濺噴湧的血,扭曲的法器,軟倒的屍體。

不知過了多久,一切聲音真的徹底都消失了。

明朝看見褚無咎的背影。

他靜靜站在那裏,腳邊倒了許多具屍體。

他慢慢轉過身,深棕色的眼眸落在她身上,然後慢慢向她走來。

明朝幾乎是下意識的後退一步。

她見過血,殺過很多妖獸,也甚至殺過人,但她從沒想過會見到一個認識的人這樣的殺人。

褚無咎這個模樣,讓她幾乎下意識想起童年那些殘暴的戎狄士兵,那些披著人皮的怪物,把人像雞鴨那樣惡意玩弄屠戮。

褚無咎步子停了一下,但只是片刻,他反而加快步速向她走來。

明朝不再後退,她抿著唇看他,眼神第一次變得有些陌生,沒有說話。

褚無咎走到她面前。

明朝看見,他身上都是血,手上也是血,滴滴答答落下去。

他擡起手。

明朝幾乎以為他要攻擊自己。

他的手落在她手上,她握住太平劍的那只右手。

“你可以殺了我。”他突然輕聲說。

明朝覺得這句話很熟悉。

她恍惚想起,這是那天他中了魔蛛的魔毒後,對她說的話。

“……”

明朝突然覺得眼眶酸澀極了,她的嘴唇開始顫抖,她說不清楚心裏的情緒,她只是本.能地顫抖著搖頭。

褚無咎看著她,少女眼睛紅腫,嘴唇幹澀得輕輕發顫,她不願意看他,卻低著頭悶不出聲地執拗地搖頭。

像一頭年幼的鹿,一只毛羽蓬松被打濕的雛鳥。

她總是用那種憐惜的目光看著他,卻不知道,自己才是多麽可憐。

褚無咎微微笑了起來。

他的笑容更蒼白了,被紫色的血線纏繞,詭異又妖魅。

“好。”他輕聲說:“希望你不會後悔。”

他猛地奪向她另一只手,從她左手奪過玉瓶,倒出裏面的紫色毒丸,然後推著她抵向墻壁,壓著她的身體毫不猶豫把毒丸按進她嘴裏。

明朝瞪大眼睛。

毒丸一塞進去就被她下意識抵在舌口,她想掙紮,想把毒丸吐出來,可卻被他死死抵著,被他捂住嘴。

他臉上的血滴在她臉蛋,明朝過了一會兒才意識到,那血是紫色的,那不是他殺別人濺的血,那是他自己的血。

他的五孔都在流血,深紫色的血線有如活物般的蠕動。

“這是‘相思引’,是一種情蠱。”他喘息著,輕聲說:“我中的是子蠱,無藥可解,我可能會死,哪怕活過來,以後我的命也不是我自己的了。”

“既然如此…”他凝視著她,一句一字:“那我寧願,把我這條命給你。”

明朝呆住。

“剛才是騙你的,你還可以後悔。”

他輕輕笑:“不管是現在,還是一會兒,還是將來,只要你想擺脫我,都可以殺了我。”

“隨時,都可以。”

話音未落,他身形晃了晃,倏然像條折斷的鶴跌落下去。

明朝下意識抱住他,被他力氣帶著一起跌落在地,她呆呆抱著他,身上很快被他湧出的血染成一樣的顏色。

“…”

“——”

明朝抱著他,她的臉開始顫抖,手在顫抖,腦子一片空白,甚至不知道該想什麽。

門突然被撞開。

“朝朝!”

明朝呆呆擡起頭,在看到來人的那一刻,一直強忍著的眼淚瞬間噴湧而出,她撕心裂肺地哭喊:“師尊!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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